1 据说古家是明朝移民时,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跋涉而来。他们的家堂里有族谱,起始的那个人叫“大有”。他带着家人从洪洞起身,经晋中祁县,循太原外围,过昔阳大寨、河北阜平,爬到太行山的余脉――京西百花山的南麓,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,重重地摔在那里。手里一直拄着的那根榆木拐杖就折去了一截,剩下的那一截已戳点不到地面,形同虚设,他便狠狠地把拐杖插在脚下,“狗日的,此处不留爷,必有留爷处!”骂过,也轻松了,朝他处走。 到京北,京东,京南,在京华大地上转了一遭之后,他居然没找到落脚的地界,就又折回了洪洞县的大槐树下。问他缘由,他只是不停地嘟囔着一句话:“说话的语声都不是一个调调儿啊。” 这是什么理由?其实他不过是热土难离,脚在走,但心仍被大槐树的老根牵系着。在他处,他上半夜睡,因为累;下半夜就醒,因为陌生。醒来就瞪着空茫处,想心思,流泪。干粮袋走不出一二百里就空了,就一路要吃喝。燕赵大地自古民风淳厚,与之接连的京畿大地也一样厚道,即便是要吃喝,人们也不给脸色,而且给就给热的、给香的,但他吃下,喝下,总感到都是冷的,胃肠痉挛,睡不安稳。 回到故地,老屋已被推倒,他就折些树枝,薅些草棵,倚着残墙搭个窝棚,家人搂抱着睡在一起。真是奇怪,明明是北风呼号,但他耳根子也清净;明明是饥肠辘辘,腿杆子也灵活。他们有活着的感觉。究竟是移民户了,房倒屋塌,薄田也被收走,吃喝还需讨。讨来不易,相熟的村人不敢给,因为衙门有令,既然搬走了,就没有再回来的理由,就不能给热脸和乡情,以免“回潮”。如你怜惜,衙门不怜惜,连你一起赶。他们便只好到远处和旷野里讨。远处和旷野多得是野菜和草,一家人就吃糠咽菜,在不饱处求饱。但也有暖心的事,身后的野狗尾随得越来越多,一到晚间,就睡在他们的窝棚里不走。人狗依傍,居然缓解了冷,他们脸上没有愁容。虽然一家人在年关里也没有带荤腥的食物,但他们也不杀狗,因为狗进了家就是家人了,人性的柔软使他们下不去手。都说穷人和狗是相通的,这是对的,因为穷人和狗除了自身的一条命之外,其他一无所有。 衙门的意志是铁的,官兵不允许他们在原地逗留。他们驱赶的手段是过硬的,晓之以理的规劝,只是个简单的动作,不简单的动作,是用刀枪棍棒弄出疼痛,让你身不由己地往远处走。可他们就是不走,因为空茫的远处和未卜的前程让他们害怕:脸上打出血来,还可以止住,屁股戳出窟窿,还可以长上,而恐惧是无物之阵,他们拿它没办法。 后来官兵就杀躲在窝棚里的狗,且就地支起大锅,炖狗肉。大嚼,大喝,大叫,折磨窝棚里的人,让他们心痛,让他们觉得是自己害了这群仁义的狗。一只逃脱了的狗,偷偷溜回来,蹴在大有的脚下。它的右前腿被打折了,断骨白而尖利地戳破毛皮。大有心惊了一下,从身上扯下来一块破布,给它捆扎。狗下意识地叫了一下,让大有倏地站了起来,他走出窝棚,对官兵说:“列位大人,也甭再难为我们了,等天亮了,我们就走。” 官兵们也饱,也醉,觉得再待在这么一爿冷天冷地里,也没啥意思,就起身撤了。走在最后的一名官兵对大有说:“剩下的肉就留给你们了,你看看你们,瘦得连人样都没有,还不如狗肥。” 他们把狗肉埋了,连夜就动了身。守着一群屈死的鬼魂,他们更睡不着。 待阳春三月,一家人又踅到了大有被绊倒的那个地界。坐在地上打尖儿,随意望去,大有的眼突然亮了起来。他看到,他原来随意插在地上的那截拐杖,居然绽出了新芽。他以为看走眼了,匍匐着爬过去。果然是拐杖上拱出来的绿芽,芽叶上还敷着一层不易被察觉的湿润,原本光滑的杖柄,也生出暗绿的龟裂。他心中一喜,“真他妈的活了!”因为他知道,树木只要活过来,就会变得粗糙。 他把家人吆拢过来,说道:“不走了,家就安在这里了。” 听了大有的话,那条被打折了腿的狗,突然就蹿出人群,环着他们跑,且一圈比一圈宽大,直到见不到身影。大有发现,狗居然没有落下残疾,只不过微微有些跛。过了一个时辰,狗回来了,蹲在那截神奇回春的榆木拐杖跟前,大叫不止。 大有哈哈大笑,“看见没,它比你们懂我。” 古大有站在山巅朝下望去,见到山的洼处飘着缕缕炊烟,心中大暖,他知道,这里既然有人家,自己便更有安营扎寨的理由了。 他把家人安置在阳坡上,一个人去村里拜地界。 循着羊肠小道下来,他已看清了人家的分布。也就二十几户人家,簇着一棵大榆树,环列成三个坨坨,透出村庄之小。到了大榆树下,见到三个老者正凝视着他的脚步。他憨憨地笑笑,向他们拱拱拳。那三个老者也拱拳回礼,表情和善。 “从哪里来?”一个老者问。 “山西大槐树。”古大有答。 “是被赶出来的吧?”另一个老者问。 “算是吧。” “想留在这儿是不?”第三个老者问。 “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也不问问我们同意不同意?” “我这不是来拜山头了吗。” 三个老者互相对了对目光,其中一个问那两个:“那就让他留下?”那两个都点点头,“留下吧。” 这个老者对古大有说:“其实你的狗比你来得早,沿村跑了一遭,惊了我们的牛羊猪鸡,整个村子就沸了一下子,这一沸,大人小孩都兴奋,说不出的欢喜,就欢迎你来。” 另一个老者插话说:“咱这里是荒山野岭,死寂死寂的,多几个会喘气儿的,反倒活泛,这就叫人不留天留。” 古大有十分感动,觉得这里的人心性古朴、处事简单,是生存福地,便情不自禁地矮下身去,给三个老者磕了一下。 三个老者分别是张姓、史姓和刘姓的头人,他们的决断,就是整个村子的意志了。村里腾出两间闲房,让古大有一家住进去,然后每家每户都根据自己的家庭所有,给他们送来一些生活用品,包括柴米油盐,也包括生产工具。 古大有感动得手足无措,嘟囔道:“这是恩德啊,可让我们怎么还。” 村人说,既然是恩德,本来就没指望还,你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了。 P2-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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