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亮的桌面,一枚硬币滴溜溜地转,转,终于停住在香炉边,炉盖的孔眼里,腾出烟,迅速弥漫开。烟雾缭绕中依稀可见人影晃动,往互进退,像是收拾行李。一双纤手在纸上书写,薇龙的画外音——
“来到香港多时,没有给姑妈请安,实在失礼。
“两年前,因为上海传说有战事,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,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。如今,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地涨,我爸爸的一点积蓄,实在维持不下去了。上海的时局也缓和下来,想想还是回上海。可是我自己盘算着——”
一双穿布鞋的纤足在石卵地上走,四下里是食档的电灯光,光里浮动着南亚回南天的氤氲,亦是雾蒙蒙的,画外音继续——
“在这里书念得好好的,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,回上海,换学堂,又要吃亏一年。可是我若是一个人留在香港,不但生活费成问题,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。”
一封信投进路边邮筒,画外音继续——
“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,连父母面前也没讲;讲也是白讲,徒然使他们发愁。我想来想去,还是来找姑妈。”
氤氲化为晨曦,街市幻作海天之间,画外音继续——
“爸爸书呆子脾气,再劝也改不了,说话又不知轻重,难怪姑妈生气。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,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。姑妈把我教育成.人了,我就是您的孩子,以后慢慢地报答!”
画外音结束,一片鸟语喳然而起,空谷回音,喧哗得很,原来人已经走在山道。对面的崖凸起一角,仿佛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丝托盘,四周围绕着矮矮的白石万字栏杆,里面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,疏疏落落两个花床,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,布置谨严,一丝不苟,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。草坪的一角,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,正开着,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,是鲜亮的虾子红。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,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,那灼灼的红色,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。野杜鹃外面,就是浓蓝的海,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。晨雾渐散,走路人偏过去,上一道弯路,山崖后面可见白房子的侧影,倏忽一闪,又掩到山崖后头,等再度出现,已是山道尽头,挡在一扇镂花铁门里面。通向铁门的山道一侧是崖壁,一侧是矮墙,一梯一梯上去,每一梯上搁一盏玻璃罩子蜡烛灯。走路人援级而上。
这时候,我们看见一个背影,伏在铁门上往里看,退后半步,按了电铃。一前一后门里跑过来两个丫头,睇睇和睨儿,不开门,对着镂空的花格子说话——
睇睇:找什么人?
葛薇龙:姑妈!
睇睇:(回头向睨儿)咱们这里有“姑妈”这个人吗?
葛薇龙:姑妈约我来的!
睇睇:那就去“姑妈”家赴约嘛!
身后赶到的睨儿拉一把睇睇。
睨儿:或许是少奶娘家的人。(转向铁门外的葛薇龙)我们少奶出去了,改日再约吧!
葛薇龙:我等姑妈!
睇睇:口口声声的姑妈,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姑妈!
葛薇龙:等梁太来到跟前,自然知道是不是!
显然是“梁太”这两个字,让里面的人有点让步,睨儿解下铁门的锁。
睨儿:让她进来等吧!
铁门拉开一道缝,薇龙侧身挤进去,走过二段石面甬道,这时候方才看见白房子的轮廓——流线型、几何图案的构造,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。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璧色琉璃瓦。玻璃窗也是绿的,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,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,喷上鸡油黄的漆。屋子四周环绕着宽绰的走廊,当地铺着红砖,立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,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。走在廊柱底下的薇龙的背影——短发,南英中学的校服,翠蓝竹布衫,长齐膝盖,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,随女学生的流行,竹布衫外面加一件绒线背心,短背心底下,露出一大截衫子。身后,睇睇和睨儿说着话,也不怕生客听见,亮着嗓门。
睇睇:真难得,少奶起这么大早出门去。
睨儿:还不是乔琪乔撺掇的,说要去浅水湾游水!
睇睇:人家游水,你喝醋!
睨儿:我喝醋还是你喝醋?别以为我看不出来!
睇睇赶上去打睨儿,睨儿撒腿跑到薇龙前面,紧跟着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滴溜溜飞过来,正打中薇龙的膝盖,疼得她弯下腰直揉腿,忽然间,两个丫头惊鸟般反身向铁门跑回去,几乎同时,坡道下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。
睨儿:少奶回来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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