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之1
将近六点钟辰光,天空已经黑暗了下来;虽则是残冬天气,却并不觉得怎样冷。
正是煤矿工场里将近换班的时候,山道上布满了矿夫手中提着的瓦斯灯光,如像鬼火般在四野里漾动。
西山的麓下,沿着铁路的一方空地上,是一些无家可归的矿夫们的大本营,在这空地上,他们用些茅草和泞泥盖着一些房屋。这些房屋密密地紧排着,如像一团挂在枯杨树上的蜂窠。
这个时候,一盏盏的瓦斯灯从一间间茅屋里闪出来,上工去的矿夫们,从鼻管里哼出来几句不合腔的戏曲。妇女们大都走出来站在屋角头,等候男子们回来晚餐,孩子们在嚷着要东西吃。
住在这里的矿夫们,都是些不知从那里来,不能再向那里去了的浪人。他们没有故乡,没有亲戚,所以只好在这里混过这一辈子。或则他们从祖父起就搬到这里,传到现在,就把故乡遗忘了!
他们都是各式各样的,从各各不同的地方来的穷人,带着他们各各不同的方言;因为在这里住久了的缘故,他们大多数已有了相当的同化。他们相互团结着,互助着。所以他们虽则是各式样的异方人,但很好地融洽,在这里的一大集团中,恰如一家人。虽则他们也免不了冲突,但总不过由于一时的冲动,他们总还是团结的,因为他们都深深地知道,他们是在同一的命运中。
残冬的山道上,被积雪融化下来的水分,弄得很好泥泞。这时从西山的麓下,有一个老人不劳跋涉地踏着不平整的山路向这蜂窠似的群居中走来,他很艰涩地,佝偻着背走他的路。幸而是向晚的天气,地面被冷风吹得有些结冻了,然而因他走路的迟钝,常常被泥泞把他的鞋子胶住,使他几乎绊倒。
——什么时候这路会变得好走点了,天哪!
他近于自语似的说着,声音很好地低微。但他虽则诅咒着,怀恨着,他却并不因此退缩,他仍继续跨着他的脚步,他很虔诚地挨向前去,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牢着一盏旧洋铁管制的瓦斯灯,灯光微弱地照着他的去路。
转过了西山的背面,踏上了旧礼拜堂前面的大道,路比较好走些了,他才把脚上黏住的泥污洒落了一点,瓦斯灯里放了一点水进去,然后大踏步向前奔去。
在那大道上,密密地走着成群的炭矿夫,这些对于他一点也引不起注意来,虽则这是普通得很的事情,但他连头也不曾一抬,他永远是把头低着,好像在这宇宙中,只有他一人在独步。
这样地继续走了不久,他已经从一条小路上穿到了这堆蜂窠式的茅屋的丛里。那里正笼罩在充满水汽的厚空气中,未全散去的炊烟,还微淡地荡漾在冷风中。小孩子们群集在黑暗的屋角间跳跃着,他们是活泼且欢喜,他们还不曾看见过此外的世界。
每间茅草房的芦壁间,从狭狭的小窗口中透出些暗淡微红的煤油灯光,这些灯光并不能照耀出一点光线出来帮助人们的视力,只是更形显出了整个的环境中的黑暗。这茫茫的夜的恐怖,尤其会使人联想到这宇宙的浩淼与深秘。
那位老人幽默地在茅草屋间走着,他不和一个人交谈,别人也并不曾注意到他,他穿过了那里的一条仅能容一个人走得过的小巷,走到了他的目的地。这里是一间和四周一样的普通的茅草屋,屋顶是弧形的,低矮而且狭小,一扇薄板钉成的小门,塞住了一个异常矮小的门框,芦壁上开着一块一尺见方的小窗口,用木片钉成小方格,上面糊些报纸。
窗洞内没有光线透出来,里面黑沉沉地没有一点东西能给人看见,这里好像是久湮的古墓,没有一点生之气息,从对面人家的小窗口内发出一点煤油灯的微光,映在篱壁上,发出一线深沉的而且苦闷的暗红色,在这里面,谁都不会相信还有活着的人在住着。老人把手中提着的瓦斯灯提高起来,照耀着那扇狭小的窗子。但他没有看见什么,他只照见了钉在外面的,破烂的木板和被风吹雨蚀而快要腐败了的芦壁,里面没有一点声息,外面也异常寂静,只有远处山脚下的瓦斯灯光,更密密地排着队伍在闪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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