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。沙场秋点兵。 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! 上一章各家词选太半收录。苦水选时,几番想要割爱,终于保留。比来说词,又几番要剔出,此刻仍然未能放过。有人读此词,嫌他直率,有人却又爱他豪放。是非未判,爱憎分明。苦水于此词,既是一手抬,一手搦,于上二说亦是半肯半不肯。看他自开首“醉里”一句起,一路大刀阔斧,直至后片“赢得”一句止,稼轩以前作家,几见有此。若以传统底词法绳之,似乎不谓之率不可得也。苦水则谓一首词前后片共是十句,前九句真如海上蜃楼突起,若者为城郭,若者为楼阁,若者为塔寺,为庐屋,使见者目不暇给,待到“可怜白发生”,又如大风陡起,巨浪掀天,向之所谓城郭、楼阁、塔寺、庐屋也者,遂俱归幻灭,无影无踪,此又是何等腕力,谓之为率,又不可也。复次,稼轩自题日“壮词”,而词中亦是金戈铁马,大戟长枪,像煞是豪放。但结尾一句,却日“可怜白发生”。夫此白发生,是在事之了却、名之赢得之前乎?抑在其后乎?苦水至今尚不能明了老辛意旨所在。如在其前,则所谓金戈铁马大戟长枪也者,仅是贫子梦中所掘得之黄金,既醒之后,四壁仍然空空,其凄凉怅惘将不可堪。如在其后,则虽是二十年太平宰相,勋业烂然,但看看钟鸣漏尽,大限将临,回忆前尘,都成虚幻。饶他踢天弄井本领,无奈他腊月三十日到来,于此施展手脚不得,此又是千古人生悲剧,其哀苦愁凄,亦当不得。谓之豪放,亦是皮相之论也。夫如是,则白发之生于事之了却、名之赢得之前之后,暂可勿论。总而言之,统而言之,稼轩这老汉作此词时,其八识田中总有一段悲哀种子在那里作祟,亦复忒煞可怜人也。其实又岂只此一首?一部《稼轩长短句》,无论是说看花饮酒,或临水登山,无论是慷慨悲歌,或委婉细腻,也总是笼罩于此悲哀的阴影之中。此理甚明,倘无此种子在八识田中作祟,亦无复此一部《长短句》也。不须苦水饶舌,读者自会去好。 抑更有进者,陶公号称千古隐逸诗人之宗,苦水却极肯朱晦翁所下豪放二字批评。又有一好友告我:昔时或逢愁来,不得开交,取陶诗读之,心便宁静。如今愁时读了,愈发摆布不下。此语于我心有戚戚焉。此理亦甚明,如果渊明老子只是一味恬适安闲,亦便不须再写诗也。同例,世人于老辛之为人,动是说他英雄,于其为词,动是说他粗豪,已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又有人说他填词是散仙入圣。世之人要且只会他散仙,不会他入圣。如何是入圣底根苗?不得放过,细会去好。倘若会不得,画蛇添足,恰好有个譬喻。玄奘法师在西天时,见一东土扇子而生病。又有一僧闻之,赞叹道:“好一个多情底和尚。”病得好,赞叹得亦是。假如不能为此一扇而病,亦便不能为一藏经发愿上西天也。周止庵日:“稼轩固是才大,然情至处,后人万不能及。”又日:“稼轩敛雄心,抗高调,变温婉,成悲凉。”苦水日:如是,如是。 秦会之有言:“作官如读书,速则易终而少味。”此语甚妙。如引而申之,不独似惜福之语,且亦大似见道之言也。张宗子为其弟燕客作传,亦引会之此语,且病燕客以欲速一念,受卤莽灭裂之报,趣味削然,不堪咀嚼。而结之日:“孰意吾弟之智,乃出秦桧下哉?”宗子是妙人,固应又有此妙语。这也不在话下。苦水则谓秦会之此语,不独是做官与读书之名言,如改速为好尽,亦可以之论文。要说辛老子为人,才情学识,原自旷代难逢。其填词亦尽有不朽之作。他原是谥忠敏底人,似乎不好与缪丑公并论。但其填词底技术,有时大不如会之做官底体会。所以老辛有时亦如宗子令弟之趣味削然,不堪咀嚼。于此将不免为缪丑公所窃笑也。大概作文固当应有尽有,亦须应无尽无。稼轩之于词,大段不及晚唐之温、韦,北宋之晏、欧,或者是他只作到应有尽有,而不曾理会得应无尽无之故,亦未可知。好好一部《稼轩长短句》,好好一位辛幼安,今日被苦水拉来,说东话西,且与会之相比,冤枉杀,冤枉杀。圣人有云:“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狷乎。”静安先生不亦日稼轩“词中之狂”乎。学人莫错会苦水意好。况且苦水如今写此词说,尚作不到应有尽有,有甚脸说他辛老子作不到应无尽无。 上卷说毕。续说下卷。 P38-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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